Thursday, May 08, 2008

Debunking 林行止 Part Four, Yeung Wai Hong Version

Thanks to Yeung Wai Hong up at Next Magazine once again for his kind permission to post this forthcoming article to appear in next issue of the magazine. Enjoy.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林行止先生後悔卅多年來「理直氣壯維護資本主義」,他那「後悔」二字縈繞腦 際,揮之不去。那天晚上開車返家途中,收音機播BBC夏莉‧喬拔(Harriett Gilbert)主持的《讀書會》(The Word)節目,忽然給一把聲音吸引,再又令我 想起林先生的「後悔」來。

索姆之役 眾所周知,《讀者會》這個節目跟好些介紹書本的節目大同而小異,有書評、書訊 、作者現身導讀等環節。教我迷的不是節目的內容,而是夏莉‧喬拔的那把圓渾 、沉實發自丹田的聲音。「查找」過了方知,夏莉是科班出身的戲劇演員,寫過不 少劇本、小說,絕非「普通」一個主持也(BBC的眾多主持可以說沒有一個是「普 通」的,不過那是題外話了)。

那個晚上的《讀書會》,她找來了英國作家福斯(Sebastian Faulks 1953-)說他 的暢銷名著《鳥之歌》(Birdsong)(九三年出版以來已賣了超過五百萬本,給翻 成不下十種語言)。吸引我的正是福斯那個晚上的解讀。

《鳥之歌》以一九一六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索姆之役」(Battle of the Somme)為主軸,穿插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 夏莉‧喬拔讀出一個男讀者的來 函,說他結了婚好一段日子,可從未嘗過福斯筆下的愛情滋味,故此他決定離開妻 子去追求夢一般的愛情。

上天不會出手 福斯的愛情故事雖然動人(甚至激發離婚的衝動),但德法兩國差不多一個世紀前 的濠溝戰事才是小說的主題。有讀者問他,《鳥之歌》對戰事的描述細緻寫實,直 是教人嗅到腥風血雨 —— 四個月間一百五十萬名士兵陣亡 —— 然而書名跟戰爭 可風馬牛不相及,那不是無厘頭得很嗎?觸動我神經線的,正是福斯就此番質疑作 的回應。他是這樣說的:

小說確是寫實的,內容沒有絲毫無厘頭(ironic)之處;我無疑可以用《血與肉》 、《血濺泥濘》等字眼為書名;可是我到戰場踏地則發覺,就算在戰事最是慘烈的 時刻,士兵們不難會發覺戰場上依舊有狐狸、田鼠出沒,天空照樣有雀鳥飛翔。這 本小說要探索的是,戰事膠、犧牲了無數性命,為什麼就是沒有人想到要叫停, 結束戰事?終於給我明白了過來的是,不管戰爭如何殘酷,上天是不會出手制止 的。上天對人的愚昧,是了無止境地無動於衷的(There's no limit to nature's indifference to the idiocy of humankind.)。 (各位千萬不要以為鄙人有特異功能,可以一邊開車、一邊聽收音機,而又隻字不 漏過耳不忘。為了「忠於原著」,我上網重溫了福斯此番沉痛的解說。)

上天以萬物為芻狗 「上天對人的愚昧是了無止境地無動於衷」之說,值得花上偌大的氣力查找一番 嗎?值得的,因為我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腦際頓然亮起燈泡:那不正是《老子》 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第五章、第一句)嗎?

「芻狗」是什麼?根據張默生先生的注釋,那是「用草成的狗,古人取作祭祀用 的;用完以後,隨便拆除,隨便拋棄,絕不愛惜牠。」對天地這個「用過即棄」的 取態,韋利(Arthur Waley 1889-1966)及劉殿爵皆翻作ruthless;林語堂則譯為 unkind;兩者跟福斯的indifference大有距離,讓我來挑,福斯的「無動於衷」可 能跟《老子》的「原意」更為吻合。

明顯不過的是,無論是ruthless、unkind或indifference,其制動權都在上天;這 三者之中,ruthless最是極端,大有為求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凶殘無道在所 不惜之意。林語堂的unkind並非這般可怕:上天本來是可以仁慈一點的,不幸卻沒 有。福斯的說法跟林語堂相近,而又進一步淡化上天的角色 —— 上天對世間萬物 的榮衰非但說不上什麼仁慈或不仁慈,更根本便不聞不問,甚至毫不上心。

一切淡然以對 換言之福斯並沒有給上天的本質到底是性善或性惡下個主觀判斷,在他來說,上天 既非凶殘無道,亦非仁愛慈悲;而是一切淡然以對、無動於衷。既然無動於衷,那 麼上天對人世間不公平、不合理、有乖道義的事情又豈會出手干預?

我喜歡福斯這個indifference,他眼中的上天跟張默生對《老子》的解讀,跨越時 空(張著《老子章句新釋》在一九四三年出版),互相輝映。張先生對「天地不 仁」,是有這般說法:
萬物生生死死,各有他自己的本性,有朝生暮死的,有年歲久長的,只要順遂他的 本性就好,你不必替他擔心。譬如鴨子的腿是短的,鶴鳥的腿是長的,這是鴨鶴本 來的天性;你若是妄施仁恩,以為鴨子的腿太短,鶴的太長,不如截下鶴腿的一 段,去安到鴨子的腿上,那就雙方都苦了!

愛之適以害之 故此,本仁愛慈悲之心妄作干預,往往帶來海耶克所說「非原先設想的後果」, 弄巧反拙有之,愛之適以害之亦有之。可是古往今來,有所作為、「先天下之憂而 憂」、救世為懷的人就是不甘於順遂天地萬物的本性、放任自然,讓市場的無形之 手解決問題。用心良善,他們可又知道濟世的第一戒條是「萬勿造成傷害(Do No Harm?)」。

別的不說,「糧食危機」當前,政府不是禁止糧食出口,人為抬高糧價,把問題惡 化;便是管制糧食價格,以致供應萎縮;再不然便是像前聯合國秘書長安南那樣, 鼓吹非洲糧食自給自足。
安南是西非加納人,他手擎前聯合國秘書長這招牌推動非洲自給自足不難會贏得不 少支持,但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這五、六十年來,像安南般自給自足的設想我 們還見得少嗎?未改革開放之先,中國大陸不便以「自力更生」為基本方針國策 嗎?時至今日,北韓、古巴以至委內瑞拉都不還在標榜類似的政策嗎?其實效如 何,恐怕亦不用多說了。由是之故,當我聽到安南說要搞自給自足,便不期然興起 福斯般的慨歎:上天對人的愚昧確實是了無止境地無動於衷的。

打不死的干預主義 柏林圍牆倒塌、東歐變天,我幻想過「強物情、就己意」的干預主義將從此打入天 牢,永不超生。然而隨海耶克、佛利民等巨擘相繼殞落、人們對計劃經濟造成的 苦痛,顯然已日漸淡忘,故此社會主義又在拉丁美洲般的地方重新抬頭了。當日我 冀盼干預主義從此畫上句號,像江澤民說的,這般一廂情願的想法又豈非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古今中外,改造世界的野心從來都是打不死的。就以中國來說吧,那個有使命感的 讀書人不是以張載(1020-1077)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為寄志?要幹一番事業的人都有個這個理想,政府的干預之手又還 閒得下來嗎?

聊堪告慰的是,干預主義的禍害儘管像《鳥之歌》的法德戰事那樣沒完沒了,而上 天對人的愚昧,又看似了無止境地無動於衷,以致人不時誤入歧途;可幸上天又賦 予人無時無刻努力改善當前境況的本性,有這個本性引領前行,早晚還是會回到市 場的金光大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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